探索者

你这一生，总在雨中行走。 记得咸淳十年的雨，是带着金箔般光泽的。那年你中进士时，临安城正飘着杏花雨。中榜之下，新柳拂过青衫，马蹄踏碎御街，连檐角风铃都敲出《霓裳》的韵律。那时总以为，天下文章合该写在洒金笺上，却不知这宣纸般的山河，早已洇透了墨痕。 德祐二年的雨是铁锈味的。临安城门洞开那日，你立在钱塘江畔，看潮水吞没了半壁残阳。北兵的红缨在雨幕里晕成血雾。你攥着未及呈给官家的《平胡十策》，任雨水将墨迹泡成浑浊的泪——原来书生笔尖的刀剑，终究刺不破这乱世的帷幕。 从此你的舟楫便泊在太湖烟水里。元人的征召令来的时候，正逢梅子黄时雨。官船泊在芦苇荡外，你把酒盏浸入湖中，舀起半瓢星月："诸位可见这水中倒影？虚虚实实，终究不是本来面目。" 漂泊最苦是舟中听雨。那年深秋泊船吴江，寒雨敲着船篷，忽听得岸上有人咏唱“红了樱桃，绿了芭蕉"，不觉莞尔。他们不知这词中樱桃是咸淳七年的樱桃，芭蕉是德祐元年的芭蕉。你掀帘望去，只见夜雨江枫如火，恍惚间竟像是临安装城元宵的灯花。原来三十年离乱，早把乡音酿成了混着血泪的浊酒。 今夜竹山又落雨。瓦当垂下的水帘间，你望见二十四岁的自己打马走过临安御街，三十七岁的自己站在太湖渔船头撒网，五十三岁的自己在山中给村童讲解《禹贡》。忽然明白，原来平生听过的雨声从未消散，它们始终悬在光阴的檐角，等某个无眠的夜，便齐滴滴落成三更的更漏。转为故国的回声。 窗外新竹拔节的声音混着雨声，竟像是少年时在宜兴竹海听见的涛声。取过琴，信手拨出不成调的音律。忽有穿林打叶声从极远处传来，细听却是当年金榜下，那枝拂过你肩头的柳条，在风里轻轻地说着：且听，且听。